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
——读周勋初《李白评传》(《丛书》卷62)
【编者按:中国著名古典文史学者、教育家、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荣誉资深教授、江苏省文史馆馆长周勋初先生,于2024年3月11日在南京逝世,享年95岁。周勋初教授生前曾担任《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》副主编、终审组成员,并执笔《李白评传》。今以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退休教师蒋广学先生旧文,悼念山高道长的周勋初教授,谨致“中心”全体成员之哀思。】
李白(701~762)字太白,号青莲居士。唐代著名诗人。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,居中亚碎叶(今吉尔吉斯斯坦国克马克附近,唐时属条支都护府统摄)。白五岁时家族遭难随父逃于蜀,居绵州彰明(今四川省江油县内)。 “五岁诵六甲(道家方术之书),十岁观百家,轩辕之来,颇得闻矣”;十五岁结识奇人赵蕤,文学纵横韬略,武练侠胆剑术,二十岁东出夔门,仗剑去国,荆门访道,初展大鹏英姿;庐山壮游,写下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之诗篇;金陵怀古,独发“去垂大鹏翻,波动巨鳌没。风朝争汹涌,神怪何翕忽”之感慨;入赘安陆许相府,在送友人孟浩然东去时,吟成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的千古绝唱。开元二十年(732)入京谋职,两年未果,“一击九千仞,相期凌紫氛”的雄心遭受挫折。不久,许夫人病故,留下少子伯禽、女平阳,白移家安徽南陵与刘氏合后分手、再移东鲁与鲁妇同居,生子颇黎。天宝元年(742)进入“不惑”,应诏供养于翰林院,笔事玄宗,潜草诏诰。杜甫曾以“李白一斗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”描绘其翰林生活。两年后离职,“一朝去京国,十载客梁园”,其间同杜甫、高适结伴同游,“气酣登吹台,怀古视平芜。芒砀云一去,雁鹜空相呼”(杜甫诗),好不痛快;又入赘高宗时宰相宗楚客家,与宗氏感情甚合,出游时写下“三飞四回顾,欲去复相瞻”的诗句。天宝十三年后,白作东南游,后恰逢安史之乱,李亨继位,是为肃宗,永王李璘借玄宗诸王分镇之诏,称兵江淮,白应聘入幕,畅吟 “祖龙浮海不成桥,汉武寻阳空射蛟,我王楼舰轻秦汉,却是文皇欲渡辽”的赞歌,被人评为“公然以天子之事为永王比拟”。永王兵败后,白被发配夜郎。西至三峡时得赦,白掉头东下,写下“朝辞白帝彩云间,千里江陵一日还。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的诗句,表达被赦之喜悦,和急于同亲友相聚之心情。晚年病重,客居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家,遂将诗文草稿嘱其整理。殁前作《临路歌》:“大鹏飞兮振八裔,中天摧兮力不济。馀风激兮万世,游扶桑兮挂石袂。后人得之传此,仲尼亡兮谁为出涕?”虽傲骨犹在,但对风折鹏翅的一生亦表现出极大的悲哀。
本书原由南开大学罗宗强教授认稿,无奈因教务繁重不能动笔,在《丛书》急于收官之际,经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领导建议,由其老友周勋初教授接任。周勋初(1929~ )先生乃我国著名唐代文学研究专家,原著有《诗仙李白之谜》,接受本书的撰写任务后,对于20世纪海内外研究李白的成果进行了全面的梳理,著成《李白研究》一书。本书7章计35万言,观其特色,乃围绕“谪仙”二字而作:李白何以为“谪仙”、“谪仙”的性格如何、思想如何、诗歌特点和成就如何、最后的遭遇又如何?其论旨虽宏大,然而所论皆举证翔实,精于辨析,表现出“朴学家”之本色。
首先,先生认定:李白的家族文化传统具有胡汉两重特征,而自幼染习的胡性夷风,以及川北绵州一带汉胡杂居所形成的特殊民风则伴随李白一生。对于白父李客携家入川之前,先生着重发掘李家的汉文化传统,如引用 “惊姜之夕,长庚(太白金星,亦称启明星)入梦,故生而名白,以太白字之”的资料,显示接续道家老祖、西去不知其踪的李耳之意。又引李白“余小时,大人令诵《子虚赋》”,其用意在说明李白尽管生于胡地,但其根仍在汉。然而,对于李白入汉地后一生的身世,先生却通过细微末节之事,论其童时生活烙印的存留,以及西域风情对其深刻的影响。白妹名“月圆”,意喻生于西域。李白《关山月》: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,长风几万里,吹度玉门关。”即是一证。李白儿子乳名明月奴,意为西方来的小家伙;大名叫伯禽,而伯禽名“鲤”,谐“理”或“李”,从“李耳游西”说。先生引沈约《咏李诗》云:“青玉冠西海,碧石弥外区,化为中国实,其下成路衢。”先生说:“可见李白给他的儿子命名时,寓有希望这一西方之宝来中国结实的用意。”(p37)又一子“颇黎”即“玻璃”,乃天然水晶石,乃西方之宝物。李白有《古朗月行》:“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石。”“原来,他的两个独生子的命名,都寄寓着他对出身之地的系念”。(p38)至于女儿平阳,喻胡姬能歌善舞.所谓“胡姬貌如花,当垆笑春风。笑春风,舞罗衣,君今不醉欲安归”,由于他一直怀念儿时的胡俗,“于是他为女儿命名时,也就采取‘平阳’这个罕见的名字了”。(p39)也因为他胡性未洗,所以,两次入赘、又两次同居不完婚礼,他均不在意。甚至于待友礼节,亦保留着夷风。(p444)而所有这一切,也同他的生长环境有关,唐代的江油胡汉杂居,比中原文化“慢半拍”,云藏神仙,山育猛士,李白拜纵横家赵蕤为师,这样便把胡人之性、仙人之骨和纵横家侠士之气集于一身,而铺展他自身的历史画卷了。(p223)
其次,先生对李白诗作所表现出来的特殊个性和思想进行了深入分析。李白天性狂放,不应科举,羞为小吏,即使是“干谒”,请人举荐,亦好出大言,如《上李邕》: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抟摇直上九万里。…… 宣父犹能畏后生,丈夫未可轻年少。”而一旦他入了翰林院,就要“平交王侯”,让高力士为他脱靴,自夸其“朝天数换飞龙马, 敕赐珊瑚白玉鞭。世人不识东方朔,大隐金门是谪仙”。所以,用“傲骨”来形容他的个性已经不够了,只有“谪仙”最为妥切。周先生解释说:“所谓‘谪仙’,意即世上有此一等特殊人物,本为天上神仙,因故谪降人间。李白以为他在天上时,实属‘外臣’的身份,……那他在世上自然也可以以外臣的身份归属于任何一位主子了”。(p399)而“外臣”乃指方外之臣,名义上归属于某一君主,实乃帝王之师也。“李白一直追求独立人格,自尊、自信,自负其才,因此他一直在自觉地呈现其‘谪仙’的身姿”。(p402)这种个性决定了他不喜儒家,虽有歌颂尧舜及儒家的字句,但那只是“入乡随俗”,骨子里是持“鄙薄的态度”:“我本楚狂人,凤歌笑孔丘。”“鲁叟谈五经,白发死章句。”他甚至“非圣无法”:“尧舜之事不足惊,自馀嚣嚣直可轻。 巨鳌莫戴三山去,我欲蓬莱顶上行。”正因为如此,他对道家特别是庄子甚为尊崇。
当然,他不是一个哲学家,其思想有不少矛盾之处。如庄子的逍遥是无条件的,而李白则“凭陵随海远,烜然因风起”;庄子大小贵贱“为一”也是绝对的,但李白则认为“以恍惚为巢,以虚无为场”的大鹏鸟在登乎廖廓之后,“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”,而表达睥睨一世的人生情趣。(pp177~179)因而,与“支离人生”的庄子相比,李白的精神世界则竭力要离开俗世而回到仙界:“我欲蓬莱顶上行”,就是想做神仙。作者认为,李白一生好游名山,就是要寻找仙人的灵踪:“遥见仙人彩云里,手把芙蓉朝玉京。先期汗漫九垓上, 愿接卢敖游太清。”这种对神仙的追慕,使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,用以摆脱人间的纷杂;特别是由于那狂奔的个性所致,他更喜欢大自然的壮丽景象,以为只有在那里,才能使自己与神仙、与自然界化而为一:“凭高登远览,直下见溟渤。云垂大鹏翻,波动巨鳌没。 风潮争汹涌,神怪何翕忽。观奇迹无倪,好道心不歇。”也因为他把庄子的大鹏视为力量的象征,把神仙的居处想象为变幻莫测的妙景加以向往,所以,人间如果真的能够出现一种“大会运”,而造出此番景观,他也会不顾后果而投身进去。如入幕永王府便是这样:“永王正月东出师,天子遥分龙虎旗。 楼船一举风波静,江汉翻为雁鹜池。”这位一身侠气的纵横家,在开始的时候,有多少美好的憧憬,但终究是位“谪仙”,最后落得“世人皆欲杀”的下场。
神会庐主曰:周先生书除了分析李白“谪仙”的特性和思想外,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分析他的创作成就。因篇幅所限,本文对这部分内容只能割爱。李白一生好酒,甚至好享乐,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诗歌创作的兴致。李白诗十有九失,然经李阳冰等人整理,全集三十卷,至宋曾巩作序时,得千余首,创作之艰辛可以想见。周先生认为:盛唐气象,千帆竞发,这可让“谪仙”独树一帜。李阳冰《草堂集序》云:“自三代已来,风骚之后,驰驱屈、宋,鞭挞扬、马,千载独步,唯公一人。故王公趋风,列岳结轨;群贤翕习,如鸟归凤。”但我想,“谪仙”毕竟是“仙”,非人间之物,降临“中道之国”,绝非福地。他时刻都想飞回仙界:“别君去时何时还,且放白鹿青崖间,须行即骑访名山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。”先生说:李白及其子孙的悲剧,“都与他所承受的两种不同文化的冲突有关”(p160),可为不刊之论。白居易有诗云:“采石江边李白坟,绕田无限草连云。可怜荒陇穷泉骨,曾有惊天动地文。但是诗人多薄命,就中沦落不过君。”我今续之曰:“有道苍天常落泪,不洒狂种大鹏身。”悲哉,悲哉!